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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年丨陈丹青:红色娘子军,时代符号与生理周期

陈丹青 新三届 2023-05-24


艺术家简历

本文作者


陈丹青,祖籍广东台山,1953年生于上海,1970年—1978年辗转赣南、苏北农村插队落户,其间自习绘画,是当时颇有名气的“知青画家”。1978年考入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研究生班。1980年以《西藏组画》轰动中外艺术界。绘画之余,出版文学著作十余部。


原题

红色娘子军




作者:陈丹青 




谢晋当年要算得时髦的,他早就懂得英雄美人的好莱坞美学:40年代下半段谢先生从影立志的上海滩正是好莱坞电影的天下,长辈回忆,“大光明”“美琪”几家首轮电影院甚至在上海解放后照常放映美国电影,朝鲜战争打响,美国片这才落市绝迹。三十多年后,好莱坞重又风靡全中国,那时的电影人,电影观众,早已换代,直看得张口结舌。

后来我在美国算是看饱了好莱坞片子,终至看厌,轮到对着中国大陆的新影视张口结舌地看,连带着回头观赏我们自己的老电影,也另是一番新鲜。

最近在香港买得《红色娘子军》影碟,回家放看。

那王心刚活脱90年代好莱坞青春偶像布拉德·皮特,临刑慷慨,也一脸性感让人疼,不因他是“连长”,而是他好看。我至少听过三位当年的革命少女自称迷他迷得要死掉,日想夜想想豁边。那祝希娟,以目下“新时期”中国影视的美女标准,若非当年谢晋好眼光,祝小姐怕是没戏。其实单看她丰唇一撇,横眉怒视目光灼灼那股子野性,就直追性格女星朱迪·福斯特之流,造型犹有过之,如今别说影视圈脸谱不见这等好样子,连类似的长相似乎也不来投胎了。


这部戏成全了祝小姐,祝小姐也成全了这部戏。看到娘子军成立当天开步走,俩村姑直愣愣跟在队伍后面,又见女连长当头只问得一句:“什么阶级?”虽是如今听来可笑可叹,还是感动了:那串镜头不用到什么手法,一笔笔下去实在质朴饱满。琼花的泼辣暴烈,演来也鲜活如有其人,且是重彩的、南国的那么一种民风。到她生擒仇家用链子牵着游行,当街自诉冤苦,忽然哭起来,也真是女儿家的柔弱动人。

可贵谢晋会选角儿会用角儿,导引祝小姐的脾性发作成一节节活泼剧情,而《红色娘子军》全片拍得是郁勃矫健,一路贯气,日后任他怎样使劲,毕竟难追这等风采了。

所谓革命文艺也自有它的生理周期,那时,新中国的“革命文艺”精力旺,年纪轻。吴琼花自己被批斗的时候也很年轻。我是说,看《红色娘子军》,忽儿就想起三十多年前我小学刚毕业,忽一日撞见了批斗祝希娟。


上海安福路,路右路左分别是“上海人艺”和“上海青话”,现在不晓得挪了地方没有。“文革”初起,课业停顿,小孩子四处游荡,因我家舅舅是人艺演员,我就梦游似的逛到安福路——欧洲“安那琪主义”者克鲁泡特金之流其实从未亲见无政府世道,我们见到了:那一阵,所有院校机关大门洞开,路人任意闯入。大人是为了“革命串联”,小孩子就是玩。

门房在哪儿呢?我记得“人艺”门房口竟是有位俞丽拿站在那里:我知道她是俞丽拿,因为家里被抄走的“梁祝”唱片而在哪里留心过她的照片,只见她撇开腿站着操把琴,飞快地拉着练习曲,同时飞快地同别人说话。祝英台会说上海话?我忽儿惊讶欢喜。她为什么要在门房口练琴?为什么这种时候练琴?小提琴多好听。要不是“安那琪”从天而降——这译名也好听,差一字就是“天使”译名“安琪尔”——小孩子哪能站在俞丽拿跟前不被赶开,听她拉琴?

洋人管小孩子都叫“安琪尔”。

我猜,全世界的安琪尔最喜欢世上天天“安那琪”!

记得是在初冬,下午,阴天。


但不记得是在俞小姐拉琴的同一天还是另一回我又在安福路游荡。忽然,从路右的“人艺”拥出一大群人向路左的“青话”狂奔过去,同时听得路人的传唤叫喊:斗祝希娟!斗祝希娟!

中国人爱看杀头,周氏兄弟早就感叹过了,尤其爱看女犯的“赤膊”赴刑,“人山人海”,但那到底是旧社会。新社会,人犯伏法拍成照片印出来,我见过,近二十年换成彩色照片了。但在“无政府”时期,上海市政府不许“人山人海”跟去刑场,算是文明的、替代的节目,是让革命群众看人挨批斗。祝希娟虽非女犯,但是女人,而且是60年代的名女人。刘晓庆同志不是痛陈“女人难,当名女人更难”么,不知她可曾有幸挨过斗。

拥进“青话”礼堂,台上或站或跪一排人,好像先有场批斗会很开了一会儿了,并不见祝希娟。在场的与拥进的两拨人对峙吼叫,迹近动武,接着又轰然拥进几十人,又是烟尘陡乱。那时,这种热闹叫做“冲会场”,不同派别抢场子、抢话筒、抢那被斗的人,以我们那一阵到处游荡的观看资历,见多不怪,但我一眼看见了“吴琼花”。


人丛里起一种响动,许多如我似的混进来的路人认出是她。她穿件北京人称“皮猴”上海人叫“派克”的带帽兜的灰大衣,脸色青白,疑惑而亢奋,活像“洪常青”给她松绑时不明就里的神情。她身边没人押解,不像是来挨批斗,而且紧接着她同大家昂然喊起口号来。细节是不记得了,待到全体坐定,那伙人就占了我前面一排,而琼花本人正坐在我紧跟前,用琼花式的革命神态与身边同志急切交谈。

座位是阶梯式的,她的身背在我膝前略低处,近得可以数见她头发上未及清除的发屑:在我那时的年纪,一位年轻女子贴近坐着,浑身紧张,而她竟是祝希娟?!但我糊里糊涂跟进来不就为了看她么?我害羞心跳:原来她是个真人,不是“红色娘子军”。

会场静下来,台上弯腰垂首的重又站好跪好继续挨斗,新进场的一伙大喊口号,当然,全是字正腔圆职业演员的普通话,听着真叫漂亮。

祝希娟,四顾会场要喊未喊,趁一拨口号刚过,冷不防她在我耳朵一尺之隔响鞭似的添一声: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现在的影视模拟“文革”喊口号,太整齐,太空洞,响亮得不出效果,激昂得没有根据;那时,喊口号有太多种心理密码与临场功能:对形势来一番表态、试探,喊!场面失控了,喊!  张狂镇压、仓皇就范、愤然抗议、颓然屈从,总之,一时情急,人都会破口呐喊。


我的一位中学班主任在被推出游街,纸糊高帽子扣得脸面不清时,竟百忙中挣出胳膊,鸭叫似的喊一声“誓死捍卫毛主席!”随即给孩子们扭得虾一般跌下身去。

那天祝希娟一声急叫,是为何来?

我至今不明就里……

忽然,台上一个声音厉声喝道:祝希娟,站出来!

全场安静。吴琼花应声起立。刚才那位喊口号的祝希娟忽儿乖顺地,唯恐耽误似的跨过几排座位和让开的人身,径直走上台去,加入那排被批斗的男人,转身面对全场,还主动对齐与其他挨斗者的身体位置,并腿站好,然后自觉地,几乎是熟练地缩肩低头,额发随即垂落,遮没颜面。在台上的反动男人中,她触目地美丽而年轻,然而分明是一位资深的挨斗者了。

照例是连番的口号,呵斥,叫骂。

她保持同一姿势,在举臂响应“打倒”她本人的口号时低头如仪,间或回答此起彼落的厉声质问,每在她回答的当口,全场鸦雀无声。


那天的结局是她被下一拨显然更有势力的人冲进来劫往别处继续批斗,会场大乱。混乱中,她被喝令下台,推出场外,旋即有位英俊的青年男演员用自行车将她带走。宛如琼花逃出水牢旋即就捕,她跳上后座的动作也是乖顺敏捷,斜坐着,埋头藏脸,双手把住骑车人的后腰背,远看活像是一对恋爱的男女。在车行的前后左右,呼啸浩荡尾随奔跑着一大群预备聚看这位电影明星继续挨斗的上海人。

人群远去,街道空了。

安福路有许多旧时法租界的洋楼与松柏,一派美丽的冬日的萧条,凝成银灰色。不知为什么,那银灰色在记忆里非常上海,也非常“文革”。我没跟去,因为心里是一个男孩眼看一个被众人轮番欺负的女子的生涩同情。我对人的动作的记忆有时多于表情,真有三十多年过去了么?我清楚记得她应声上台,站好,低头,还有被劫去继续挨斗时斜倚车座的背影。我没跟去看,还因为我从她的动作无端传染了一种情绪,可能直到此刻我才明白那是什么情绪,那是人在大庭广众顾不得羞辱时的那份仓促纷乱的羞辱。

美国现在到底还有多少共产党员,没人说起。


东岸的纽约、费城、波士顿,倒是专有出售纯马克思列宁主义书籍的书店,有一家店名干脆就叫“革命”,或可意译为“造反”吧。这类店家通常位于名牌如哈佛、耶鲁、哥伦比亚、伯克莱大学校园所在街区,得一铺面,门可罗雀,但像其他生意也很清淡的小书店或古董铺,照常开着。初到美国,朋友领我走进去,劈面是马克思、列宁、斯大林、卡斯特罗、胡志明诸公的照片,当然,还有毛泽东。

久违了。

比起美国满世界广告海报上数不清的新面孔,他们的脸让我有视觉记忆的“归属”之感──少年时,我在赣南山沟直犯愁:手边既没画册,更没半尊石膏像,怎么办呢,据说不画这些玩意儿是学不成油画的,我就下雨天缩进蚊帐用水粉色一一临摹马、恩、列、斯的彩色图片,各人的胡须虽是一个个少下来,总归外国人,比咱中国脸多点“块面”、“体积”、“结构”,还有色调的“冷暖”,那会儿,这些素描油画的专业辞令揣在心里,不知如何是好,只晓得恭敬而惶急。

所以我在美国的“马列”书店又瞧见我初习油画的纸本“教材”和彩色“模特儿”了。还有别的图片:李玉和举红灯,吴琼花大劈叉,雷锋挎枪站岗,陈永贵挥锄开荒,悬在墙上,封尘已久,别着标价牌子,多少美元,多少美分。


书,自然都是英文译本,《毛选》是不用说了,《反杜林论》《共产党宣言》,都有。给枪毙掉不知多少的“托派分子”总头目托洛斯基的著作,给我党“九评”评得“体无完肤”的赫鲁晓夫著作,也有,更有许多封面上是我不认得的老脸,又苦,又倔,又严肃,后来才知道谁是卢卡奇,谁是葛兰西,谁是马尔库塞——每家革命书店的气氛都有种异样的沉闷,不是因为“革命”内容,而是在层层叠叠无人光顾的书架上:这里的作者全是男人,老男人——在世界各国革命男人的书堆里,唯一的封面女子就是江同志。封面照片上,只见她侧面站着,浅笑着,下巴凹进去,同个洋女人握手:是的,她在这里是唯一的女子。我于是猛然想起在我们自幼及长的记忆中,江青同志永远是一位“中央领导人”,仿佛没有性别: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

人总是忘记常识,尤其是连常识也算不上的常识。

到1991年,江死于自杀:我记得年份,因为其时我正在加州圣地亚哥州立大学同一群中国艺术家弄创作。《洛杉矶时报》报道江死讯的当晚,我们正集体去电影院看一部意大利新片子——是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


美国人进场守规矩,排队候着,天色暗下来。有位面目不清的中年白人女子沿着拦开队伍的绳子向观众散发传单。此地有的是各种商家各种团体散发传单,我们不在意,忽然那位女子快步走近:中国人?中国人!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来吗?

她矮小枯瘦,四五十岁年纪,一见我们,眼睛闪出哀痛而狂喜的神色,轮番逼视我们,希望截住目光,同时迅速将传单塞过来,喃喃地急切地说话,声音颤抖:她死了。你们怎么想?你们有什么要说吗?!

传单是廉价的打字纸,江的大头象,印着黑框,左下角是《红色娘子军》女战士举枪劈叉的著名舞姿,还有文字,暮色里看不清文字。

队伍移动。我们掠过她,就像掠过乞讨者或街头的精神病人。她赶上几步,电影院射出的灯光照亮她的脸,目光良善、专注、凶狠,逼视着,使人不愿,也不敢看她:为什么你们没有回答!听着!她是真正的革命者!


嘿!这时我们中的哪位笑着用英语回答:知道“文化大革命”吗?知道她害死多少人吗?

“当然!我当然知道!”她压低声音,用更其激忿的眼神搜索我们,“那就是革命!为什么你们中国人都那样想?她是世界妇女的榜样,她是英雄,我们崇拜她!爱她!阿美利加妇女爱她!”

我们一个个穿过她身边,穿过验票的关口,那一瞬她试图拉住我的袖子,弱小得像是孩子,手势姿影极之哀恳,我只得站住,但她的手臂又已伸向随我身后的某位,旋即放弃,退开,在暮色中谔然望着这群中国人。从闪烁着霓红灯光的电影院内厅看出去,街上的暮色一片紫蓝,南加州仲夏的醉人的紫蓝。

那年夏末苏联政变,苏联没了。

苏联没了,冷战结束。

冷战结束,美南加州国防工业机构大片关闭。


那天电影散场,沿街已零落张贴着江过世的大张讣告,印刷、纸质是单色的,廉价的,同传单设计图案一样,想必是那位美国娘子军与她的美国同志们当夜张贴的。在南加州这座宁静小城,空旷夜市,猛瞧见这位红色娘子,来历不明,乖谬触目,同满街美国商业广告上的彩色大美女判然不同:分明欧洲宫廷的芭蕾舞姿,分明苏维埃红军军装,分明是中国窈窕女子的腰身与大腿,一枪在手,怒目圆睁,美、暴力、性感,在美国地面,“她”实在是前卫的。

说起苏维埃,说起前卫,1989年7月我在电视里看到法国人大举纪念法国大革命两百周年,盛大游行队伍打头领先的第二方阵一律苏联红军造型:尖顶红军军帽(保尔·柯察金),双排扣红军大衣,肩扛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代老式步枪,他们穿过凯旋门,就像当年纳粹攻占巴黎,在沿街千千万万法国人的注目下,顺着香榭丽舍大道,正步前进。

法国的历史大典居然请苏联人开道,资本主义大街居然让社会主义军队先行——那年7月,苏联犹稳如泰山——法国佬真是又懂艺术又爱革命,而革命不忘艺术是艺术也不忘革命。

那末,第一方阵什么造型?

也不是法国人。哪国人呢,打住。

虽然几句话就能交代……以后再说吧。



丹青专列

陈丹青:央美78级油画班,

一群渐渐老去的油画天使

陈丹青:纪念星星美展40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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